古都遗梦

旧梦白骨筑千秋

咸阳夜雨惊寒,细闻之下,似有山鬼呜呜、夜枭长鸣。细雨夹风而来,若珠玉溅盘打在窗牖。雨声泣泣,撞击之声生生将我从睡梦中拽出。

春雨点滴如梦,于是梦中的山阿青色,栈桥花浓,都化作一道寂寞红。

窗帘叠荡,烛影摇红。纱帐纷飞,我视线之所在,窗牖之上的精细雕花夷漫不清。就寝之前,我早已遣退殿内宫人,如今醒来,便独自披着外袍走出殿外。长廊的宫灯流泻,等回过神来,我已到了望夷宫。

我与望夷宫亦不失一种缘分。十二岁那年,它为我祭走了荷华,然又带了翠缬。往后的日子多少次如同今日这般,我风露中宵,遥遥望着秦宫外的十万里长城,痴了。

年年岁岁今朝,笔策山河,墨色山水,烟波暖寒翠。原来这就是血光铸就的千秋啊,我心中感叹,它埋葬了我的温柔乡,还有我的荷华。

我恍惚想起,今天水荷华的祭日。阿兄扶苏出殡的那日,她便着一身红衣落墙而死。

荷华是贵族遗孤,年长我三岁,我与她,还有阿兄一起长大。少时,阿兄待我极好,荷华自是爱屋及乌,疼我如家人。我们约定在这深宫中不离不求,同去同归。而后,他们同去同归了,独留我一人,站在祭台之上,听着宦官一遍遍地念着阿兄的讣文。

庄严的葬礼上,处处哀乐,心中无端的冰寒刺骨。那时我自是猜不到荷华的离世。内心一直抵抗着阿兄的离世,我不会做一个好皇帝,因为我并不爱这江山。我所喜欢的,是荷华如雨后初晴般的软语笑意,湿雨后躲在桐花下,眉线婉约,绵延成温柔的山峦。那才是我的千秋,我为之熟悉的一草一木。

玲珑宴落冕王座

如今,她如流光陨星,消逝了。而后,嬴姓赵氏胡亥有万民俯首称臣,做这天下的秦二世。

坐在回城的皇撵之上,宫人传来荷华的死讯,母妃问我是否害怕。我抬头看他,旒帽九珠在我面前微晃,外面的桐花吹满天地,天地恍惚已成昨。我的父皇曾是使天下归一的无双帝王。生前,他对我极宠;死后他的皇位无端的落在我的身上。其实,这并非他与我所愿,个中原委缺少不了母妃与中书令赵高所为。这个皇位,夺走了我的阿兄和荷华。

“我不想要”,我回答。

母妃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,眸色流转间泛着微凉若秋寒的水泽。我明白她对我失望至极。

公元前210年,二世皇帝元年。

我从兴乐宫迁到了咸阳宫,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赵高个摄政下,在写满诛杀人员名单的手谕上盖上王印。

将闾是我诸多胞兄弟之一,他虽对我不好,却也不是最差,加之他循规蹈矩,我实在想不出名目刺死他。可惜,我手中虽有王印却无黄犬。

将闾临死前问我:“宫廷之节,我没有任何之过;朝廷之理,亦是听命应对。如今为何要我自裁?你告诉我,小十八,什么是宫廷忠臣?”

我摇头。倘若我知道,如今便不是万人唾骂的昏君了。

此后每逢半夜惊醒,入眼处到处是宝帘香帐,茶蘼艳香,荷华却再也没入过我的梦。

苍穹荧惑帝星摇

登位之后,每逢夜不能寐,我便独自提着宫灯走到望夷宫。我并不是回忆和荷华的葬身之处,只是想看看何时再天降异象,荧惑守星。

荧惑星近于妖星,思天下人臣之过。

在我睡一岁那年,妖星一出,于是有方士预言为灾难之兆,国将大难,亡国者胡。自此宫中除阿兄还有荷花以外,众人避我唯恐不及。

母妃入宫为妃,宫中险象环生,保命实属不易。我不知道她牺牲了多少人才让父皇相信,胡者,乃北之疆狼也,继而修筑长城以除胡患。如今细想,胡者,为胡亥未可知。

想来好笑,我出生之时,适逢秦皇扫六合,那时我是祥瑞之兆。后来,荧惑守星一出,我又成了灾难之象。倘若再降一颗妖星,我这秦二世或许就该下台了。

我很仔细地看着这漫天的星宿,却让随风而来的婉约歌声打断了所有思绪。这是再熟悉不过的《山有扶苏》,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软语笑意,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荷华······

我循声狂奔,不顾万千景象在我面前一一掠过,我的心潮如同这炙风,月华隐约中随之散去,一般随了流光,一半落了尘埃。那一刻,我该相信,荷华依约而来,与我同去同归。

那方倩影越来越近,当我看清楚她倚在玉栏回眸而望的面容时,却放慢了脚步,伸出的双手缓缓收拢,冷风就这样在我的指尖穿梭而过。

她跪在我面前,“陛下万福”。

“翠缬”。

她说她叫翠缬,却穿着一袭红衣。纤眉婉约,微翘的眉角下朱砂一点,在盈盈笑意下灼灼生辉。

无端的,便想起荷华纵身跳下城墙,大概也穿着这样的红吧,明艳似火。

一颦一笑一心足,一悲一喜一生误。我的荷华,终究没来。梵音百转,悠然梦醒,恍如隔世般宁静。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美景虚设,相思何人说,相似何人听。

百花落尽骨生寒

母妃在我为王前的叮嘱,其实我都记得。那时她让我跪在冰天雪地里,然后一字一句随着短杖打在我的脊骨上,直到骨血融合,不能忘记。

如今回忆起来,虽是痛极,我却感叹自己能强忍着不哭。

“我不能对你太好,否则你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是好的。哪一日,你被这世道骗了去,却还要被骗得心甘情愿。”

那一夜,我以为我在高台上等到了荷华,然而,看尽了这整个夜空的斗转星移,从长河渐落到天边幽蓝。直到四肢百骸被浓浓的寒意侵蚀殆尽,我才终于明白,原来这天道也是在骗我。

公元前209年,封翠缬为妃,居望夷宫。

深秋葭月,母妃病逝。那一年,翠缬与我同站在这千秋祭台上。

坊间陈胜吴广发动兵变,大泽乡起义。我做在王座之上,听殿下大臣们争论不休,此时赵高在我耳边轻声嘱咐:“等到他们上谏三次,你才可表态否定出兵。”

我点头,眸色流转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旒帽碧珠。

公元前208年,李斯被赐以腰斩之刑,赵高即丞相之位。

母妃病逝前对我说,登上这个皇位,你就不要后悔,否则就是有愧于那些因你而死的人。后来细想,我应该为那些处在水深火热的子民们做点什么。不为其他,只因为我所有的雕食玉盘、锦衣绫罗、繁华宫殿无不建立在民脂民膏之上。我是个皇帝,或许只要有心,便能扭转乾坤。就是我如今什么也没有,身边只有一个神似荷华的翠缬。

然而,赵高,他仅需掌心一拢,便可把我这个天真而又荒诞的小小念想湮灭。

晚来暗风同归苦

公元前207年,浓冬一月,群臣朝贺,大殿之上,丞相赵高指鹿为马。

我开始可怜那些我曾私下密会过的臣子们,他们还未选择占好阵地,便无辜被戕。

大抵,我真的不适合做一个好皇帝。

浓冬一月十六,赵高将翠缬绑至我的面前。

想起浓冬一月十二,我修书一封,交至翠缬,让她找长史司司马欣,再让司马欣转交给少府章邯。想我泰宮之中,能推心置腹的唯有
她。

此时翠缬螓首微抬,笑了笑,眸似弯月,眉深如海。

“陛下,翠缬再也不能陪着你了。“

”朕可以放你出宫,你也不必为朕舍弃性命。“我不知道我有何资格说这般话,但我想我作为一个皇帝,却连一个最想保住的人都保不住。

她螓首微摇,又笑,”翠缬自小承公子扶苏的恩情长大,因此进宫尽心尽力护陛下周全,留在这里,陛下会觉得,还有一人可亲可近可信。“

那一瞬,我觉得那与荷华五分相似的眉眼如今再看,竟完完全全重合了,我亦笑。

你我同为守望之人,总在不对之时守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阿兄之于你,正如荷华之于我。

手谕颁下来那天,我又来到了城墙,看那大好河山。

翠缬着一袭红衣,懒懒地倚坐在长榻之上,她一手支颐,水眸轻阖,唇边翘起的笑恍若凝在天光上的日华。此时此刻,或许我懂得她的思绪,正如多少次的午夜梦回,我会忽然想起往年,一一遗落的故都旧梦。而翠缬的所思所想,定有她的公子扶苏。

”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。不见子都,乃见狡童。山有乔松,隰有游龙,不见子冲,乃见狡童···“

我想,我便是她的绞童,何以堕红尘,误她冰雪身。

香消玉减曲终尽

宝帘颤动,珠玑浸血。烛台倒落,火舌舔上翻飞的香帐,望夷宫这场大火顷刻间便将翠缬吞没,那抹红影在火浪翻滚中如同涅槃夜蝶,将我所有的缠绵迷离一一剥落。

浓冬一月十九,章邯与司马欣带兵叛逃投靠楚军的消息传回宫中。我想叛逃了也是好的,这样我就可以不再奢望做个好皇帝了。

那时红墙朱灯,风潇雨晦。我抬头望向赵高,“你也快死了。”

赵高感叹:“我是该死,不过这秦也该灭亡了。”

他忽而抬眸望向这漫天霏雨,似哭又似笑。

“你以为我愿意当宦官?”我权倾朝野之时,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们眼里的嘲讽吗?曾经我也想当一个好官,结果呢···结果呢?你们皇室嬴姓可曾想过我赵高赵氏一组也曾说皇室宗亲?“

往事如烟,其实回忆起来也就心头一瞬的事。

现在再站在望夷宫,没有了冷暗银白的月华隐约轮廓。空旷的苍穹,无论是寒苦疮痍亦或是虚无辉煌,只留我一人。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

王印虽然在我手上,皇权却非我掌中物。我用王印赐死了阿兄、将闾、翠缬,还有很多很多早已记不清名字的皇室朝臣···

那时年月不明白,皇权重玺,为何都要去争一争?时至今日,依旧未懂,皇权并没有为我带来我所喜欢的。

将相谋略,运筹王道,我皆无能为力。无端的被捧上皇位,有无端被冠上昏君的骂名。民间怨声载道、群情汹涌都在昭示着这个朝代的结束。或许结束于我这个二世,又或许结束于下一个三时,但总不会有千秋万世。

却不知,到了那日,会不会有人在黄泉等我?我还记得那个誓言,同去同归。

公元前207年,秦二世嬴姓赵氏胡亥在位三年,于望夷宫被挟以自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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